举国瞩目的新型城镇化决策进入关键时刻。城镇化由一系列经济政策和社会政策组合而成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对其路径选择,关系到未来中国能否实现经济和社会的可持续发展。从目前来看,中央决策的天平已倾向于“人的城镇化”,但现实中大拆大建、政府主导突击造城的惯性思维和做法仍未破除。
政府投资强力驱动下,虽实现了城市的急剧扩大,城镇化率大幅提高,但也造成严重副作用。典型症候就是,不论产业聚集能力如何,人为造就许多新城新区,超过实际需要,沦为“空城”“鬼城”。2013年1月,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李克强表示,推进城镇化,“要走集约、节能、生态的新路子,着力提高内在承载力,不能人为‘造城’”。
在山西大同样本中,政府短短五年内的大手笔投资,实现了城市面貌翻天覆地的变化,但随着执政强人离去和宏观经济形势的变化,这个将中国当下的城市发展模式—经营土地、负债发展运用到极致的城市,也暴露出求大求全、超前规划与建设的弊病,以致债务缠身,残局待解。
晚上8点,大同东城楼上的灯火由远而近依次点亮,照出一座古城的轮廓。脚下的古城墙下宽18米,上宽14米,高14米,城墙上建有望楼12座、控军台2座、角楼2座,此外还有箭楼、月城、瓮城各一座,绵延1800米,蔚为壮观,使人遥想起当年大同作为明代“九边重镇”之首的雄风。
然而,这座城墙并非自然的遗存—在明代大将徐达修建大同城600余年后,一座面积3.28平方公里的古城以45亿元的代价被复建。
与其他城市仅复建几个历史街区不同,大同古城将城墙、护城河、辽金建筑群、明朝代王府以及里坊格局全面复原,原古城范围内的所有现代建筑都拟拆除或被削低,数十万人口也因此搬迁。
重修古城的同时,大同在御河以东建起一座面积42平方公里的新城,内有政府大楼、高标准医院、学校和诸多国际大师设计的大剧院、体育馆、美术馆、图书馆、博物馆等设施,以及知名地产公司开发的楼盘。
这一系列号称“50年不落后、100年不后悔”的宏大工程始于五年前,按照前任市长耿彦波的计划,大同将实现“一轴双城”的城市格局—以御河为界,西边是以3.28平方公里古城为核心的旧城,东边是御东新城。
旧的复旧,新的更新,两翼齐飞。耿彦波希望,大同能以城市建设为突破口,摆脱“一煤独大”的困境,以文化旅游带动城市转型。
正当大同城建规划实施过半的时候,耿彦波于今年2月调任太原,大同城建随后陷入失速状态,不少建设项目搁置,政府负债百亿元、工程队因欠款抢房自救等消息陆续传出。
剥离古城和个性市长的特殊因素,回望大同五年造城史,其将中国当下的城市发展模式—经营土地、负债发展运用到了极致,成为中国式造城的缩影。
衰落
大同为山西省第二大城市,现有人口330万。
因扼守晋北门户,大同自古以来即为军事要塞,在建城2300年间,历经上千次大小战事—胡服骑射、白登之战、土木之变,均发生于附近。历史给大同留下丰厚的文化遗存,世界文化遗产云冈石窟为其煌煌明珠,罗刻满山,鬼斧神工。
1949年后,大同转身成为“中华煤都”,在过去60余年间,向全国输送煤炭24亿吨。1984年,大同市被国务院列为13个全国较大的市之一,与重庆、洛阳、无锡等城市比肩。上世纪90年代,在“有水快流,挖出来就卖”的发展思路下,一批煤老板崛起,城市却走向败落,大同人自嘲:“污水基本靠蒸发,垃圾基本靠风刮,游商基本没人抓,市容基本无人夸。”
2008年,大同城区常住人口60万,其中16万户居住在低矮破旧、潮湿的平房杂院里,冬天最多时100多人排队上旱厕。由于家家户户靠烧煤取暖,空气严重污染;而城市下水系统落后,在一些未经改造的地段仍可看到设在路中间的排污口,污水和垃圾泛着腐臭。法国一位专家去云冈石窟时途经大同,评价其为“世界上最丑陋的城市”。
2001年,贾樟柯在大同拍摄了描画当地失业工人子弟的电影《任逍遥》,铺陈出一种末世情绪—这座城市丧失了改变的力量。当时,有传言说大同矿竭城衰,即将整体搬迁到新疆。
大同遭遇了失去的20年,从沉梦中醒来时,发现原来并驾齐驱的城市已跑出很远,自身的资源优势却逐渐消失—煤炭储量仍然可观,但最优质的侏罗纪煤接近枯竭。这座被时代遗弃的历史名城,面临着弥补城建欠账和城市转型的双重局面。
大同城没落的直接原因是城建资金投入不足。据大同市建委主任李易新介绍,2008年之前,大同城建经费为每年3000万元,这些钱既要盖房,又要修路,还要用于园林绿化,捉襟见肘。
2008年2月耿彦波出任市长后,大同的城建资金一举飙升至每年100多亿元。从2008年到2012年,城建投入共达1000亿元,除去社会资金,政府投入大约六七百亿元。
五年,1000亿元,相当于在1825天里,不论寒暑,每天都有5500万元资金投入这座三线城市的建设之中。
巨变
过去五年,大同变成了一个大工地,到处是推倒和正在新建的楼房,随处可见是高耸的塔式起重机和脚手架。当地人戏称,要是离开一个月再回来,就会找不到回家的路。
在各项建设项目中,道路建设成为先导。
仅2008年,大同就重修了御河西路、迎宾街、向阳街、南三环、西三环等8条总长30多公里的城市道路,而且全部当年规划、当年设计、当年拆迁、当年开工、当年竣工。
至耿彦波五年后离任,大同总共修建了200余条、400多公里的道路和桥梁,道路总长超过了大同到北京的距离。根据大同市建委的数据,2008年至2011年道路建设的投资为140多亿元。2013年大同市政府工作报告称,2012年道路建设投资22亿元。两项相加,五年的投入为162亿元。
以道路建设为先导拉大城市框架,盘整并经营土地,获得发展资金是许多城市的做法,而耿彦波将其运用到了极致。
大同通过将京大高速公路(北京至大同)向外延展改道,一举将御东新城的面积扩大了9500亩,这相当于新区总面积的七分之一。根据国务院批复的城市总体规划,到2020年,大同主城区实际居住人口要控制在135万人以内,建设用地控制在127平方公里以内。然而到2011年时,大同的城市规划建设面积实际已较2007年扩大了两倍,达到180平方公里。
为此,大同申请更改规划,经住建部2011年批准,新规划确定,到2020年城市建设用地195平方公里,人口规模则扩大到202万。“即使按照修改后的规划, 2020年的目标也差不多提前完成了。”一位当地官员说。
大同改造涉及数量庞大的房屋拆迁安置,五年间共动迁4万余户,建成安置房14万套,在建的还有6.7万套,保障房总投入240亿元。其他用于破产安置,学校、医院改造等民生投入也达到了175亿元。其中45亿元用于解决市属关闭破产企业330户、8.3万下岗职工的安置和善后问题。约100亿元用于新建改造几乎遍及全市城乡所有中学、小学共656所。30亿元用于新建市三医院外科楼、市一医院、五医院、六医院、中医院等重大工程。2008年至2012年四年间,市医疗卫生机构增加了990个,床位增加3350张。
经过五年的建设,大同完成“蝶变”。
如今,3.28平方公里的古城恢复了一半以上,四面古城墙完工三面,只有西城墙未合拢。古城内的重点工程基本完成,现存全国最大的辽金时代佛殿华严寺整体修复,其余府文庙、善化寺、关帝庙、重阳宫、清真寺、帝君庙、法华寺等均修缮完毕。鼓楼东西街修复成了四合院街区。街道的名字也俱恢复古风:平城街、和阳街、清远街、永泰街、武定街、魏都大道、白登路……在更换一新的5.1万盏宫灯掩映下,昭示着这座城市重回辉煌年代的雄心。
御东新城则体现出不逊于一线大城市的风貌。太阳宫坐北朝南,雄踞中轴线,两侧依次是造型独特的五大场馆:日本“隐喻建筑大师”矶崎新设计的大剧院,像是顶部凹凸的国家大剧院,寓意“一朵凝固的彩云”;美国哈佛大学建筑系教授科恩设计的图书馆,其不规则几何形体来源于云冈石窟的启发;英国福斯特设计的美术馆是钢结构金字塔形;博物馆为中国设计大师崔恺设计,展现一种流动向上的空间感;最南端的体育中心外形似北京的鸟巢,总座位3万个,是鸟巢的三分之一。加上太阳宫,六大场馆预算约为30亿-40亿元。
这些壮观的建筑主体结构已经完成,在它们的东边几十米外便是古代文人墨客雅集之地—文瀛湖。2010年,政府决心重新恢复断水干涸的文瀛湖,经过两年修整,文瀛湖碧波浩荡,湖水面积超过西湖,与周边的森林公园一道,成为市民新的休闲场所。
大同本为缺水之地,为保证文瀛湖储水量,市政府耗资1.7亿元,修建40余公里的管线,引黄河水入湖。2012年和2013年,大同共引黄河水1000万立方米将湖灌满,花费4000余万元,每吨水的平均成本4元。据知情人士称,文瀛湖的维护也需要不少资金,“夏季蒸发量大,一天补水就需几十万元”。
湖的东面,富力城独享2200亩土地,准备分八期开发400万平方米集居住、酒店、商业、办公为一体的城市综合体,目前已开发了一期六栋楼,每平方米售价4000元-5000元不等。
新城投入使用的还有市政务大厅、中级法院、市检察院、第五人民医院、大同二中等新建筑。每一栋楼同样是高标准修建。
走在大同街头,满城的绿树使人产生身在江南的错觉,这是30亿元投入的结果。大同以前的绿化树种以油松为主,品种单一,耿彦波要求从外地大批引进名贵的彩叶树—丁香、榆叶梅、五角枫、山桃等七八十个品种,以保证每月都能做到色彩缤纷。
“一轴双城”之梦似乎正在接近实现。然而,大同的前景就在这瑰丽的梦中悄然迷蒙起来。